转过天来就是除夕了。
萧岳自成亲以来, 对公主府的种种繁华热闹从不过问;加上他十年里倒有八年驻军在外,以往过年时家里的灯红酒绿宾客盈门于他来说都如浮云一般丝毫也没放在心上。
淳于氏却是个最爱排场的,越堂皇富丽气象万千就越喜欢。过年时节的奢靡恰能彰显出她这天之骄女的尊贵身份, 所以从进了腊月一直延续到正月十六, 整个南阳公主府里灯火通明日日笙歌,那泼天的富贵是何等的恣意和畅快!
有过往的繁华岁月比着, 就衬得如今这年三十儿的萧宅,越发显得冷清和落寞了。
萧岳对此本来倒并不在意的, 但是今天他实在是太高兴了,一高兴忽然就起了过年的兴头。
他先是退后一步, 把春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笑道:“过年了还穿得这样素。”
远远的已经有零星的爆竹声响起来,他侧耳听了听,又四下里瞧了瞧自家屋里院里, 自语道:“家里怎么鸦雀无声的, 这时候了对联也没贴,这也太不像样了些。”
立刻就叫来刘升, 吩咐他:“你去街上买几对大红灯笼,再买一筐炮仗回来, 咱们也放放炮, 去去晦气。快着些, 再晚只怕铺子都歇了。”
刘升忙不迭答应着, 雀跃着往外就跑,忽然又顿住脚,脸上露出两分踌躇之色,为难道:“可是,今儿早起常老嬷嬷已经交代过了, 说太太身上不得劲儿,今年就不过年了。
她老人家原话是这么说的,“太太现如今病得浑身难受,你们一个个的还喜气洋洋地想着过年呐?!告诉你们说,走路都给我踮着脚尖儿走,说话都给我悄悄地说,但凡让我听见你们出一点声儿,脸上带出一丝儿笑模样来,可别怪我翻脸!”
“她既都这么说了,爷这里却又挂灯笼又放炮仗的,回头不得招顿别扭么……”
萧岳显见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半天没言语,忽然看见翠果走了进来,便想起来问她:“过年的赏钱可都给你们发下来没有?”
翠果抿着嘴唇,眼神有些闪烁,轻轻摇了摇头。
刘升便又嘟哝:“漫说没见着一文半文的赏钱了,这大过年的,咱们做下人的连身新衣裳都没给做上一件呢。还这么灰突突地穿着,一点喜气也没有,瞧着也不吉利呀不是……”
翠果低着头,轻轻喟叹道:“新衣裳倒是老早就做好了的,只是忽然不叫穿了。”
萧岳脸上越发阴晴不定起来。静默了片刻,忽抬眼向刘升朗声道:“街上有两个成衣铺子只怕还没关门,若有现成的新衣裳,甭管尺寸合不合适先买了来你们都换上,穿了新衣才好过年。好在家里人口也不多。
你再去我衙门旁边的醉八仙订一桌今晚上的年夜饭,让伙计赶天黑前给送过来-----罗五娘她们家的年饭也是在自家的饭庄子里做,只怕这会儿还不会打烊。
对了,别忘了叫他们捎一瓮上上好的梨花白过来。
再就是灯笼炮仗再多买上一倍,叫王胜和你一起去,雇个车,看看还有什么过年吃的用的东西你们看着买吧。”
刘升一听东家这话,自然是高兴得不行,接了银子,又有些担心,半吞半吐道:“可是常老嬷嬷……还有太太那里……”
萧岳剑眉一扬,不紧不慢道:“也并不光是为了过年。没错,今天我萧家门大喜,双喜临门,必须要热闹,怎么热闹怎么来,我看谁敢拦着。”
说着转头望着春娘微微地笑,眉梢眼角那抹隐隐的凌厉之色转瞬间已换成了一派柔和。
刘升得了这句话,那还有什么怕的,立马拍着胸脯说:“得嘞!小的我最会干采办的差事了,保证给爷办得漂漂亮亮的,爷就在家等好吧!”
这刘升最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物,此时心里已经揣摩出点意思来了,便先不忙着走,笑眉笑眼地转向春娘,恭恭敬敬地上前打个千儿道:
“已经听翠果姐姐说了,小的这里给春姨娘道喜啦!啧啧,春姨娘可真是个有大福气的人呐,母凭子贵,这以后的好日子啊,这不说来就来了么………”
话未说完,又忙伸手打自己的嘴,嘿嘿笑道:“小的该死,不小心说秃噜嘴了。不是春姨娘,是春娘子,春娘子……”
他狡黠地冲翠果眨了眨眼,跟着再冲春娘打个千儿,笑嘻嘻地一溜烟跑了。
春娘先听萧岳说了那几句话,已有些心惊肉跳,生怕这大过年的可别惹出什么是非来;这会又听刘升没轻没重地胡乱俏皮,越发觉得不安,不安里又带着局促,局促里又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整个人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尤其萧岳还在旁边,她浑身上下更觉得不自在,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垂了眼皮装作没听见。
萧岳的心情却是明显好转,闲闲背了双手,看着刘升远去的背影笑道:“这厮虽然油滑了些,又惯会看人下菜碟儿,好在说出话来倒还不算太招人讨厌,人也还机灵。”
边说边抬眸似是不经意地睃着春娘。
春娘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只得含混笑了一下,赶紧扭头望向别处,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没个安放处。
萧岳也就打住这个话头,开始饶有兴味地向翠果询问家里过年期间的杂事。
去不多时,刘升王胜俩人便坐了辆骡车风尘仆仆地返了回来。
萧岳披了件黑狐裘外氅,负了双手站在台阶上,悠闲地看着两个精壮的轿夫从车上一样一样往下卸东西------炮仗五六筐、男女仆妇的新衣裳七八套,灯笼十余盏,甚而各色簇新的床帐桌围、扫帚簸箕,乃至糖果蜜饯干湿果碟林林总总采买得一应俱全。
萧岳边看边微微颔首。
到最后,当他眼瞅着两个伙计甚至从车上搬下来几盆俏生生的水仙花时,由不得心情大悦,冲口赞了一声:“这趟差事办得好!尤其这花儿开得精神,想得周到,很应景。”
他转而笑着对刘升道:“你很机灵,很会办事,只当个区区的轿夫的确是有点委屈你了。若还是当初在京城的时节,怎么也得封你个二总管当当。如今二爷我是落魄得狠了,家里统共就剩了这几口人,可是没有那个排场了。”
刘升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嘴里“嗐”了一声,不以为然地笑道:“瞧爷说的,您是吃官家饭的,和咱们县太爷在一处办公呢,这还落魄?
咱也没去过京城,也不知那天子脚下究竟是个什么神仙排场。反正在我们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眼里,您这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萧岳原本不过是句玩笑话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这轿夫却回得如此真诚,一时竟有些无言。
默了片刻,才微微一笑,温和道:“你说的也对。好了,去把里里外外的灯笼都挂起来吧,咱们也喜庆喜庆。”
刘升应了一声,忙忙地和王胜两人去抬了梯子来,先把大门口的一对大红灯笼挂了起来,一边挂一边有些懊恼地说:
“就可惜转了一大圈也没买到春联,都这个时候了,铺子里已经没货了,街上的摊子也都收了……如今这灯笼虽挂上了,大门口没个春联显得光秃秃的,到底还是不大好看。”
萧岳抬头看着大门两侧一对大红灯笼在寒风中兀自摇曳着,那红彤彤的颜色让人从心底都温暖了起来,便笑道:
“这有何难,一副春联而已。等会我亲自写一副你们贴上就罢了。”
刘升王胜见自家爷如此有兴致,更要来凑个趣儿了,都笑嘻嘻地抢着嚷嚷:“那赶情好!小的们家里的春联也没买呢,要不然爷多写两幅,也赏小的们拿回家去贴上?”
萧岳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自是无可无不可,当下便爽快地说了声:“准备笔墨来。”
翠果很久没见自己的主子爷这么高兴过了,她的开心更是无法言表,赶忙飞奔去书房研墨准备纸笔,这里主仆几个便另拿了一对红灯笼信步往春娘这边西跨院来。
春娘见萧岳身边没了伺候的人,刘升王胜两个又只顾着登梯爬高地给自己院里挂灯笼,生怕萧岳在外面站久了受寒,便悄悄进屋去拿了个自己的手炉出来,一声不响地递到了萧岳手上。
萧岳怔了怔,盯着手里那暖烘烘的小手炉看了半晌,方抬头向春娘微笑道:“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以后万事多顾着自己就好,不用惦记旁人。”
说着,便将那手炉重又塞回到春娘的手里,一边收了笑容,认真道:“等过完了年,我叫翠果出去好好挑两个丫头回来伺候你。从今儿起,你什么都不要做了,就在屋里躺着就好。”
刘升一听这话,连忙抢着说:“爷要寻好丫头,何必上外头买去?现成小的家里两个亲妹子,一个十一,一个十三,什么活计都会做,人也还算干净伶俐。关键是知根知底,怎么也比外头买回来的可靠。
爷要觉得行,我这就给家里捎信,让她们过完灯节就过来给爷和春姨娘瞧瞧?”
萧岳听了,便问春娘:“我觉得不错,你说呢?”
春娘听说要找人来伺候自己,她哪里经过这样的事,只觉得浑身局促,低声道:
“不就是怀个孩子么,又不是摔折了腿,哪至于就动不了了,还要人伺候的?我没那么金贵,不用了吧……”
又红了脸把脸一板,向刘升小声道:“还有,你不要总是姨娘姨娘地乱叫了,让人听到算怎么回事,这不是让我为难么?”
她迅速地瞥了萧岳一眼,声音越发低不可闻:“也让你家二爷难做。”
刘升有点尴尬,抓着头发嘿嘿地笑,连连应了几个“是”。
萧岳深深地看了春娘一眼,顿了一顿,和颜悦色道:“你可是怀着两个呢,身子娇弱,自然要格外当心。伺候的人还是要有。”
他转向刘升:“我看也不用等过完十五了。明天年初一,你就叫你两个妹子过来拜年吧,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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